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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导师阮纪正

萧河 2013-3-5 10:48:54

  广东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阮纪正在圈内可是一个另类的人物,他是一个学术上高智商而生活中低能的学者,是一个感情丰富而又羞于表达的人,是一个身怀绝技但又不会经营的人,甚至连接人待物这样平常之事都是蓦然以对,稀里糊涂走到今天。

   1965年阮纪正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哲学系,求学期间正逢文革风暴狂扫中国之时,北大可是这股风暴的中心,他亲眼看见聂元梓等文革干将的所作所为并表示了强烈的反感,幸好没被卷入到这场风暴的核心而沉浮不定。他和他的同学们度过了世界上最为动乱的大学时代,作为哲学系的高材生,大学四年都在武斗和动乱之中度过,目睹了祖国最为惨痛的一面。

   大学毕业后,“组织上”将他们这样一批既是上帝的宠儿又是时代的弃儿的人全部“分配”到了基层。他先是“被分配”到洞庭湖劳改农场接受“再教育”,后来又 “被分配“到湘西边远的一个苗族自治县——城步县,最后被安排在县党校工作直至十年后离开。

   当时,家父正在该县任小吏,并且主管党校工作,他很是尊重知识分子,特别是像阮纪正这样有学识有个性的青年知识分子。因此,阮就成了我家的常客,座上宾。就这样,我结识了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之一。

   阮纪正在当时那个人口不足两万的偏远的县城里可是一个极为瞩目的人物,一是他的学历,北大哲学系高材生,当时别说县里,就是州府甚至省里也没有几个;二是他的谈吐,儒雅而得体,操一口广式京腔,阴阳顿挫,如闻鸟语,即使是极为普通的问题,由他分析出来都会引经据典,入木三分;三是他的形象,长着一个犹太人的大鼻子,一双智慧的大眼睛在眼镜后面散发着神秘的光芒,长头发,大胡子,很像年轻时候的马克思。在那个闭塞的县城,人们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就直接叫他“阮大学”。

   阮大学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生活简单,奢书如命。在当时,如果你在稀稀拉拉的大街上看到一个满脸胡须,长发飘逸,着一件油渍渍的旧大衣,腰间还用草绳缠了几圈,肩上挎了一个像邮差一样大包,里面塞满了书籍,旁若无人地大步疾走的人,那一定就是他了。

   周国平和他是大学同学,那年他被分配在广西的资源县,资源和城步两县虽属两个不同的省份,但却相邻相依,两个县城的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十公里,相互之间却因大山的阻隔而没有直达的公路和班车,两县群众相互之间的来往还得从的其他的县绕道而行,而且中途还得转车,就当时的交通条件,来回两个县城,至少也得两三天的时间。但是,当地民间来往有一条捷径可走,那就是徒步翻越横在两县之间的十万大山。十万大山是茫茫的原始森林,云雾缭绕,神秘莫测,中途有几十里的山路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就这样,阮纪正竟然两次翻越十万大山,风尘仆仆地去看望他的老同学,由此可见,阮纪正虽然清高木讷,但对于同仁之爱、同窗之谊是何等的满怀深情。

   1977年周国平趁恢复高考之机考上了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生,当时正是粉碎 “四人帮”之后,但是百废待兴,中国还在笼罩在极左思潮里,社科院深知基层权贵对知识分子的刁难行为,特地从北京派了两个工作人员,直接赶到资源县给他办理了入学手续(详情请看周国平的相关文章)。阮纪正则没有这样幸运,记得当年他也投考了研究生,后来是由于政治或是其他原因而没能过关,一直等到八十八年代后才悄然离开湘桂大苗山去了广州。这次见到阮老师他才告诉我,当时他在大学期间因为写过有关于质疑文革的文章,组织上在他的档案里竟然塞进了一条致命的评语;“此人多次写文章攻击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革命路线”! 难怪蒙在鼓里的阮纪正一直不知道他背了一只多么可怕而沉重的黑锅在人生的旅途艰难地跋涉。这个可怕的鉴定一直等到八十年代中期,北大才特地派专人到中共城步县委组织部将其从他的档案中撤消。由此我们可以想到,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不知有多少人被背上了这种黑色的政治包袱而屈辱地度过他们凄惨的一生。

   那时我刚刚高中毕业,正准备下乡插队,他背着他的大书包常来看我,和我聊聊人生和艺术方面的问题。我和他接触多了也就相互之间无话不谈,成了忘年之交。当时我的绘画刚刚开始起步,由幼稚逐步走向规范,他对我的涂鸦没有具体说点什么,只是要我多读一点有关“美学”方面的书籍,他说,学美术的一定要懂美学,以后你会知道这些东西对你很有益处。很快,他就趁外出的机会买了一本普列汉洛夫的《没有地址的通信》送给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读到国外关于艺术起源和文艺审美的专著,我对艺术哲学的兴趣也由此开始。

   普列汉洛夫是俄共创始人,也是第一个将《共产党宣言》翻译成俄文的人。尽管后来被苏共所淡化和忽略,但是他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否定的。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阮老师也只能将他推荐给我,别无选择。我正是通过阅读普列汉洛夫的有关艺术哲学的书籍,才知道有一门专门研究人类审美的学科。以后的多次交流,从阮纪正的嘴里知道了除红色哲学家以外的其他哲学家,如黑格尔、歌德、萨特、尼采等。也是在后来我对美学的研习中了解到了更古老的柏拉图、苏格拉底和毕得格拉斯等西方哲学大师。可以这么说,正是在阮纪正的引导下,才启开了我的另一扇智慧天窗。

   尤其值得一提到是,他教会了我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分析问题的方法,特别是他对于当时全国山河一片红和盲目个人崇拜的愚昧现象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批判,甚至对当时全国人民所仰慕的伟人指名道姓地揭露了一些历史本质的问题,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常常被他的言论惊吓得目瞪口呆!

   历史还真像他所言,改革开放之后,通过拨乱反正,我们已经颠覆了我们曾经用生命和鲜血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和社会次序。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当时灌输给我的正是人类的普世价值观和正确认识复杂社会的基本常识,我今天所从事的专业和学术研究,也正是他所指引的方向,我一直将他当做我一生中的良师益友,一个在动乱年代能够指点迷途的人生导师。

   老师虽是文人,但却擅长武术,尤其精通太极拳,这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也还算不大离谱。我总是这样认为,太极拳是中华民族对人类的最大贡献之一,它是道教的心灵体操。再说了,即便做学问,尤其是在中国做哲学方面的学问,清规戒律太多,很难有突破,还不如练几招拳脚实在。照他的话来说算是不务正业,喧宾夺主吧。他研习太极拳纯属自学,无门无派,自成一体,但是搏击能力极强,以柔克刚,以小博大,招招致命。往往几个高手都近他不得,如果和他交手,几招之内会让你人仰马翻还不知道是咋回事。他所写的《拳法合道》一书在圈内影响很大。也正是有如此功夫,近些年来使他名满珠江,誉满南亚。有好事者求上门来,想和他合办武馆,传习武艺,收取银两,都被他宛然谢绝,他甘做寓公,清贫一生。

   通过研习太极,参悟人生,加上他学贯东西,融合儒道,真可谓得天地造化,悟人世轮回,老年的阮纪正更加心稳如山,神态安然。

   一晃,我们有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尽管他在广州,我一度漂泊在外,直到近几年我移居深圳后才和他联系上。今年春节前我特地抽了空带上儿子去拜访他,我的这位人生导师。

   恰巧,现在儿子的年纪也正是我当时认识他时候的年纪。

   光阴似箭,人生如梦,三十二年过去,弹子一飞间。现在的“阮大学”已经白发苍苍,银须满怀,当年目光如炬的青年已经慈目善颜,心平如水。

   师生相见,唏嘘不已,畅谈往事,宛若梦境。兴之所至,行者泼墨为老师画了一幅水墨肖像,并即兴写下了几行文字,算是我对老师的人生的体会:

   行走南北天地窄,

   融合东西韧有余。

   纵横捭阖看沧桑,

   刚柔相济舞乾坤。

   坐观南风云涛起,

   笑看人间有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