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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闲闲归道山 ——悼念恩师胡海牙先生
梅墨生 2013-10-10 11:11:45
胡海牙先生
2013年9月28日的子夜,在北欧冰岛旅行的我竟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近代三大高僧之一的虚云大和尚忽然活了,他突然从躺着的状态站了起来,连呼两声我的名字,我在梦中吃惊,大和尚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虚云法师竟站了起来开始走动,他手里拿把宝剑,奇怪的是他身上包着布,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走了几步他就摇摇欲坠很快倒下了,奇怪的是此时他身上的布竟不见了,同时他无力的再喊:墨生,把禅宗的法脉传下去……。于是我惊醒了。一看手表,当地时间凌晨两点(冰岛与中国时差8小时)于是觉得诧异,便写了首诗纪事:
奇幻因缘寐醒奇,虚公频叫墨生时。
庄严法相传托重,顶礼悲心跪拜姿。
世上芸芸难大觉,梦中活活竟追随。
可怜一脉禅宗久,当下流风曷做为?
被扰醒的妻子怪我这半夜不睡觉?我对她说这梦太奇怪了。说起来我与虚云大和尚也并非毫无因缘,我皈依的传印法师即是他的关门弟子之一。去年五月份,借佛山讲学之机,还专程到六祖慧能家乡和云门大觉禅寺叩访虚云纪念堂,一路因缘殊胜。诗写就不禁唏嘘,于是又休息,约五点,妻子打开手机,女儿微信过来,告知恩师胡海牙(1914.2—2013.9)先生于北京时间9月27日中午12点仙逝!这距胡老逝世约22小时。对我而言,这个噩耗太突然…也太令我悲痛!虽说恩师已百岁高龄,虽说出国前9月18日即中秋前一日我还去看望了恩师,但这个消息还是沉重地打击了我!站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宾馆房间的窗前,不禁潸然泪下……。
这个奇异的梦,与胡老的仙逝一定有某种关联。奇怪在于去世的老师是道家仙学的一代巨擘,而梦到的却是佛门高僧……,世间因缘难以说清。痴立在房间,久久不能平静。我永远失去了德高望重的仙学恩师,而对于整个道家学术界其损失更是巨大的!
若不是9天前的探望,我岂不更抱憾?知道29日上午将举办小型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痛苦地是我远在地球北极一隅,无法亲自为恩师送行……9天前的告别竟成永诀,8年的指教与师生缘将铭刻心间……悲乎!人生自古伤别离。
回忆与胡老交往请益的8年时光,历历在目,老人家对我的指点与那份淡淡而浓浓的亲情,一一浮现。写下点滴,以寄哀思。
大约在2005年的一天,我终于在一位太极同道的引见陪同下站在了我仰慕已久的胡老面前。自1997年恩师著名太极拳大师李经梧先生辞世后,我一直渴望能拜访胡海牙先生。李老师走了,我再有练拳习功的疑难向谁请教呢?而胡老是心仪已久的前辈,他是我国硕果仅存的仙学内丹泰斗,又是名老中医和著名的李瑞东式和吴式太极拳家。三学贯通而年登耄耋。但一直苦于无缘识荆。同道友人说:老人年事已高,不再轻易见人,但我引见,他会见你。不过,他收不收你,我管不了,看缘份吧。当我十分有幸见到胡老时,他的仙风道骨的风度和平和慈祥的态度让我十分高兴而钦仰。同道友人引荐后,我又自我介绍了自己的学拳经历与工作情况,胡老热情地让我落座,并说他常听他吴式拳老师著名太极拳家刘晚苍先生提到李经梧老师,胡老对李老师很推重。他说以后欢迎你来,但拜师事他却拒绝了。
这样,我便经常去请教胡老并探望老人家。胡老居京城北郊,恰好我也住城区北部,开车去约半小时车程。每次去带些我出版的书画类书,老人家都会认真看,还郑重地摆在他的茶桌上。一次,他说你给我刻方印吧。我自己已二十多年不治印,便答应请友人刻。胡老让刻他的字号:胡师尚——字海牙(印文)。印刻好后我呈送他,他看后还满意,随即在一书上钤盖了一下。因为胡老是绍兴人,居京半个多世纪仍乡音未改,有些话不太懂。有时是由师母作翻译的。因为老师和师母两人日常自己生活,儿子儿媳在城里上班住城里。孙女上学也在城里。只有孙子和他们一起,但也多是周末才在。80多岁的师母做饭,还要照顾90多岁的胡老。我初次拜访时胡老已90多岁高龄了,但精神矍铄,思维清楚,尤其是气色十分好,童颜鹤发,神奇的是面庞上竟无皱纹。一次与我同去的20岁的女儿和40多岁的妻子回来时说,胡老气色比我们还好。这即是学仙修道的证明吧。
在2007年的一天,胡老终于在我再次恳请下同意收我为徒,但他坚拒搞排场和仪式。于是在卧室中我分别向胡老和师母各叩了三个头,如愿以偿忝列门墙。这样,我的拜高师学内丹人生夙愿终于得偿。此后,我每次请教的多是这方面内容。恩师是考察了我两年才正式纳入门下的。在我与恩师交往的几年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老人家对师爷陈撄宁先生的发自肺腑的敬重。众所周知,陈撄宁先生(1880——1969)是近代著名道学学者,仙学学术的开派宗师,学识渊博而人品谦和,平生著述甚夥,宏扬道家学术不遗余力,其建树、学术、道德、修为为世共仰,于1957年赴京主持中国道协工作直至去世。而自追随撄宁夫子北上以至陈先生去世,胡老陪侍奉养达二十余年之久,是追随撄宁先生最久又最受喜爱的传法弟子。为继承夫子之志,宏扬古仙学学术文化,恩师同样是笔耕不辍,医师活人,九秩高龄后仍传功育人,且偶或接待访者,每周出诊二个半天,其精神之可嘉可佩虽年轻人亦或愧色。一次我往谒恩师,他说刚有客人来访,客人曾询及恩师内丹功夫问题,其中涉及双修阴阳丹法。客人面对95高龄之恩师直问若先生当今或不能行男女之事了吧?先生坦言:没问题。如不能则非道家内丹功夫。盖仙学之内丹概言之有清修与双修两派,世所常行者多为清静孤修之丹法,而于阴阳双修一派不仅知者甚少,且知者亦多隐而不言。恩师承撄宁夫子之传,博知两派丹法(世传东、西、南、北、中五派,实则均可归为南北两宗)。公开所讲多为北宗清修,而于南宗丹法实密而独重之。是故有上述问答。师称:世多以房中采战之术而污毁南宗阴阳双修丹法之名,故言者不知,知者不言矣。之所以如此,原因众多,师告曰:法必告你,但能行其法否则随你福慧因缘了。
在与师请益的过程中,深感恩师要言不繁、直指实质,从不尚虚妄夸诞,朴实明了,令晚生受益匪浅。
还应提到,恩师对世俗之不学无术,不知以为知之辈深心厌恶,错指灵山,误导学人,恩师以为大谬大损。师常对我感叹:世人因好名好利而不懂装懂,可这是有关性命之大事非同小可。误导别人,自己谋财盗名还罢了,可怕的是混乱实修道理,又“谋害”别人性命,孰可容忍!师每言及此,常摇头叹息不已。视坊间众多此类书刊,确令人无奈。当年陈撄宁先生于儒、释、道三家外独树仙学——长生久视之学派,一片苦心孤诣,复经胡海牙先生等人承传脉绪,继承发扬,功不可没。而今世风日下,而又大纛倾倒,师亦仙去,令仙学后辈情何以堪!
恩师在日,每教诲我:以我平生所知,世间最好的运动莫过于太极拳。世间最好的养生学问莫过于内丹功。而太极拳作为内丹功之外功、动功练习,以拳演道,以武修道,故拳学之进阶必向内丹学上求。明此理则知拳所练为什么了。这令我拨云见日,于日后之修习中顿觉一片青天。
恩师之视财富淡然之极。其一亲属巧取豪夺了他位于杭州的一处市区独院房产,老人也不过一笑了之,本人既未有任何举措,也未让家人如何如何。由于早年在杭州时,恩师常陪侍陈撄宁先生往访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或有时马先生亦来过访陈先生,因此胡老与马先生亦相熟。马一浮曾为胡老写过多幅书法,皆精彩的很。因笔者从事艺术,偶也收藏,素仰马先生道德文艺,一次谈及于此,先生嘱师母找出一卷未装裱之名人字画,就中沙孟海、徐生翁、张宗祥、谢无量、启功、沈尹默等均有,而以马一浮最多。知我喜欢,恩师择其中一幅马老书法慨然相赠,所书寸楷行书为节选《周易参同契》内容。我下次去府上,让妻子为我装了三万元信封,呈与胡老,胡老嗔怒,说:我又不与你做生意!喜欢你去挂好了。同时又似自言自语,都是身外之物。我坚持将钱放下,胡老用臂一挡我说,再这样不送你了。我只好作罢。只这随便一挡,我深感老师内劲之强,以我壮年之躯,且也练功有年,竟觉胡老劲力足以让我不能近之。要知老人家当时已96岁高龄啊。后我将此马书与所藏谢无量联悬于书房对面壁上,并诗以记之。当年马一浮与谢无量有“马浮谢沉”之誉,颇相友契。胡老说:马先生来向陈先生请教道学,而陈先生则向马先生请教佛学,互相敬重。后来笔者阅《马一浮全集》于诗卷中读到多首马先生赠陈先生诗作,足见惺惺相惜。实则二位皆是硕学,贯通三教,且尚能互相取长补短,真古风也。据师告:马先生一生以儒为宗,尤精释家之学,但晚年受陈先生影响亦笃信道家养生之术,曾向陈先生学炼气术。如今几位硕望咸先后归道山,思之令人神黯。
因年事已高,师与师母晚年极少南返。而师母常常想念家乡杭州西湖。一次,我将一小幅简笔山水拙作装成轴携赠于胡老。师将之挂于客厅,另侧相对处即谢无量先生为师书轴。偶然曾问师及师母喜欢拙作否?因为拙作乃画西湖烟柳景色,师母率答:喜欢,我常坐在沙发上看,就当回西湖了。而恩师则微笑颔首,用他轻柔而惯常的语气说:好的,好的。胡老每当首肯一事物,习惯用此种表达方式。我略略欣慰,但心中每有戚戚之憾。我知道老人们是想念故里的。退休了,他也不想回去。恩师当年是陪侍陈先生来京的,开始住白云观,后来陈先生介绍胡老到北大医院工作。胡老在民国时期已是名中医,经国民政府考试认证的。退前胡老已是北大附一院局级专家。
古人云:小隐山林,大隐朝市。胡老正是京城的大隐。虽然学贯医、武、丹道,且为陈撄宁嫡传弟子,于仙学养生学为泰斗级人物,而一向低调做人,不事张扬,不争名利,虽名闻海内外,深受景仰,却甘于淡泊,恬然自处,颇合于仙家真人之古风。前些年,卫生部高调遴选评定“国医大师”,先生不与,笔者相询,师平静一笑。其实胡老乃极有资格威望参评者,不仅精于医道,且乃世所鲜传之马丹阳古针法传人。我常向胡老问及有关道学人物,胡老极少臧否。但于学术见地,则必明言,绝不含糊其辞。
胡老于仙学丹功讲求实事求是,完全继承陈撄宁宗师学风,反对玄虚而力主实修实证。不盲从古人,不枉非今人,从不以权威自居,不似有些学人,略有所得则傲气十足,目中无人。谦谦儒雅,大家风度。胡老风度风雅,气质不凡,虽老不减。正应了宋儒“学问变化气质”之言。其实一个人有无修为,修为如何,不用开口,其气质已令人有所感受。若再查其言行,则尤见雅俗。因此,恩师曾有一趣事,因其美风度,竟意外死里逃生。此事为师母生前亲口讲与我,不妨录出:日伪侵华时期,师为地下党伤员治病,被汉奸告密,全被逮捕。在日本军官军营中一一处死。家人已为准备后事,因断无生还希望。不料,当拉恩师出来准备行刑时,恰日本军官之夫人从室内出来,一见恩师风度,颇生爱怜,竟用日语问师:你是做什么的?恰师会日语,告之乃医师。日军官夫人用日语对其丈夫说:国际公约于战时不杀医生,放他生还吧。日军官稍一沉吟,竟当场释放恩师。待师归家时,全家惊喜之至。问何以生还?师告原委,皆大感意外奇迹。师母讲此事时已85高龄,而其视师之眼神仍无比温馨。如今师与师母均已先后谢世,念及往日种种,无比伤感。
如今,国学渐兴,而由陈撄宁师爷开创之仙学仍未足以为国人所真正重视。胡师生前立志光大仙学,曾先后为陈先生整理编辑出版了几本书。如《仙学指南》、《陈撄宁仙学精要》、《中华仙学养生全书》、《仙学必读》、《师古人心,无袭古人迹》以及自著《胡海牙文集》等,其不顾年迈而矻矻以前行之风姿,宛在目前,然先生亦于仙学之事业仍有未竟,无论客观主观上都不可能完全实现理想。然则今日先生赍志而蘧归道山,晚辈思之泫然难名也。然损失真乃国学道学仙学医学之无以弥补者。
去岁,南怀瑾先生仙逝,笔者恰在俄国讲授太极拳。闻讯而凄凄多日。记得南老在日,曾致函胡老盛邀南下讲学于太湖大讲堂,胡老因摔跤伤腿养病未赴。南先生也曾两次命学生来谒并呈上著作,谦请胡老指教。我闻之对胡师说:如您南往,我无论多忙,定陪同前往。恩师当时点头,说:先要你师母批准。那种白首偕老的恩爱,让晚生觉得真是人间幸福!
胡海牙,初名维新,后名师尚,字海牙,道号函中子。浙江绍兴人。著名道教学者,中国农工民主党党员,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主任医师、教授,中国道教协会第四、五届理事会理事和中国道教文化研究所丹道、医药、武术顾问。是陈撄宁道家仙学的主要继承人、当代仙学巨擘。恩师以医为生,以仙为业,悬壶济世,疗重症,起沉疴,救人于水火。以灵枢,针砭时疾,有神针之誉;精素问,参同悟真,享神仙之名。于仙学,实修实证。每日伸筋缩骨,操拳养命,或挥臂抚琴,雅乐养心。于仙道承符古训,培元固本,澡雪精神,不求闻达,其乐融融。所谓“老而无病即人仙”,实后辈之楷模。
天丧斯文,我丧恩师。想恩师以百龄归彼白云帝乡,一定与大化同其逍遥矣。谨含泪成诗,以祭海牙先生在天之灵。呜呼哀哉!
一梦惊魂兆验奇,晚生从此失恩师。
奈何冰岛五更雨,敢忆京城九叩时。
大隐闲闲仙气度,真心淡淡道风姿。
百龄驾鹤归虚化,遥望东方泪似丝。
2013.9.28—30日于北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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