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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 为 心 画

世界太极拳网 2020-6-15 8:27:56

  【编者按】2020年6月14日,为梅墨生先生逝世一周年。世界太极拳网特刊登本网总编余功保先生与梅墨生先生生前的对话录。以示特别纪念。

  
梅墨生画作之一
梅墨生画作之一


  

                一   拳道   书道    画道

  

  

   余功保: 

   中国武术和书画在根本道理上是一脉贯通的,我始终认为,书画家都应该多少了解一些中国功夫,特别是太极拳的理论和实践。这将会大大有助于书画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水平的升华,同时也能为太极拳注入活力。前辈大家中有范例在先,如李苦禅先生等。可能理论上研究的人也不少,但能亲身实践,得正传,并深入三味的却不多。您在太极拳上可谓师从名门,并经年不弃。

  
梅墨生
梅墨生


   梅墨生: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拳。小时候看古代的武侠小说,崇拜武侠。在家乡的时候,大约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认识了第一个教拳的武术老师。这个老师近乎于一个隐居的状态,我得到了机会跟他学拳。我当时主要跟他学的是形意拳,但其实他不止是练形意拳,练的功夫很深,不常见。这个老师本身非常懂中医,点穴、按摩等的修养很深。我当时跟他学拳是因为小的时候生在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先天不足,体质早年一直不好,学拳主要是强身健体,后来跟他学武术以后,大概一年左右,体质就转弱为强了,效果非常好。当时练的主要是站桩。

   余功保:

   站桩是中国武术独特的练功方法,形式简单,内涵丰富。有培本固源之效。

   梅墨生:

   站桩练的是“气”,内气,和“静”,这种静、气是中国文化的高级涵养功夫,于书道、画道也是内功。

   余功保:

   “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可见将静、气列为先贤的高标准、高格调。我曾经说,判断一个太极拳家功夫如何,看其拳架、拳势是一方面,观其气度是否稳定、从容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如练了几十年拳,心浮气躁,难以称为大家。

   梅墨生:

   从十四岁左右,我一直跟这位老师练到十八岁,练了四、五年。后来我十八岁上美校就离开家乡了,但有时放假的时候还回去练。我这位老师中国文化修炼非常深,通易经、通医学,对中国文化很有体悟。他对我的影响挺大。

   我即使在美校读书的这几年一直也没有间断。那个时候学习很艰苦,条件很简陋,我们也都很用功。每天要上晚自习,学校在晚自习后要熄灯,我是每天上完课,晚自习以后,熄灯以后,跳过学校一丈多高的院墙,或者是收买当时的门卫,从大铁门蹿出去,晚上到外面大概要练一两个小时,再翻墙跳回来。校外有一片农田、原野、树林,跑到那里去练拳、练功。

   余功保:

   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如此体验也更深刻。

   梅墨生:

   当时同时还在练铁砂掌,那个时候没有中药洗,铁砂掌打完以后手底下全是肿的,回来又不能洗,班主任问我我也不敢说。练习铁砂掌是需要自己配药、熬药的。就想各种办法,还专门买好于当时的单身老师,借他们的宿舍用火炉子去炼中药来洗手。那个状态现在想起来真是往事如烟,自己当时挺执著的。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铁砂掌练了半年就练不下去了,因为手肿的画不了画,交不了作业,老师一再追问,最后才说明情况,班主任知道了,就没法再坚持练铁砂掌了,但是形意拳一直在练。

   余功保:

   我知道您后来迷上了太极拳,师从李经梧先生。我在李秉慈老师的一本吴式太极拳书中的传承谱系中看到,作为李经梧的弟子,您的名字是在内的。您是如何学上太极拳的?

   梅墨生:

   我对内家拳有一种自然的喜好,可能这和内家拳的理法特点有关,比较注重内在的东西。

   1981年毕业以后我就到了秦皇岛工作,当时单身,在这种情况下,练形意拳更是非常卖力气,每天晚上除了写字画画交朋友,练拳是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还有就是去看电影,也是电影迷。

   余功保:

   每个人年轻时都有梦,都经历过梦,有的梦后来成了现实,有的梦成为了美好的回忆。

   电影和练拳是两个寄托梦的好方式。电影能让人的精神无障碍的畅游,拳能让人的形体和精神获得自如的体验。

   梅墨生:

   那时天天晚上都是一两个小时的练拳。站桩我站得很苦,一个桩至少要站一个小时,多的时候两个小时以上。

   我当时在报社工作,要采访一位太极拳家,我就计划去采访北戴河河北省工人疗养院的太极拳教师吕德和。他当时刚在全国工运会上得了银牌,金牌是陈小旺。但他坚持不让我采访,他说不要采访我,如果要采访就访我老师吧,我老师李经梧是个高人。我说我早就知道,李老师当时是秦皇岛市武协的主席,我就说李先生能不能接受我采访呀,他说没问题,我带你去。于是,我们就真的去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李经梧老师,见面后,李老师一再说“我没有什么可写的”,一再谦虚,推辞,我就反复劝说他,好不容易说服了他,做了这么一个采访,在当时的秦皇岛日报上作了半版的介绍。

   当时李经梧老师的家就在北戴河,在疗养院外边,当时已经退休了。

   认识李老师以后,通过接触,我油然而生了一种敬仰之情,为什么呢?为了他体现出的一种风范、人品、气度,很淡泊、谦和、朴实,给我的印象特别深。这么大的一个拳家,这么高的功力,但是没有丝毫架子,很谦和,不骄狂。

   余功保:

   真正的拳家,得到的越多,付出肯定也越多,对很多东西体会就深刻,对一些表面化的东西就看的淡很多。骄狂的人是肤浅的,和太极拳的规范也是背道而驰的。

   梅墨生:

   我觉得真正的太极拳家应该就是李老师这样子的,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但是那个时候还没有入太极的门,对太极不是很有研究,怀着几分神秘,说心里话,心里还怀着几分疑惑。

   我在公园也看过打太极拳的,我就在想,太极拳,究竟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功夫那么厉害。

   后来我就经常到李老师那里去,一是请教,再者就是多了解一下太极拳。我几乎礼拜天就去看他,有时候是一家三口去,他也都接待我,留我吃饭,一直很客气。一来二去的交往,使我对太极拳加深了认识,对李老师这个人也加深了认识,对他的功夫深深折服。

   最初,总想跟他体验体验、体悟体悟,总想跟他试试手,看看太极功夫到底是怎么样的,看看李老师的太极功夫到底是怎么样的,因为我也毕竟练过很多年的形意拳,在此之前也没少跟人家试过手,打西洋拳击的、八极的、少林的、摔跤的、练形意的都曾经试过手,也不轻易的就愿意臣服于谁。李老师一般不和外人试手,后来,他看我也是的确喜欢这个,就让我试。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但跟李老师推手的时候就感觉到莫测高深,我把手放在李老师身上的时候,始终找不到力点,我只是失去自己的重心,其实李老师并不用放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经输了,李老师总是谦和的一笑。完后就跟我讲,拳呢,没有好坏,只有功夫有好坏,功夫有练到没练到之分。

   他说,“形意功夫我不懂,你的形意拳,我感觉劲路是挺好的,气魄也很好,但是你学太极就要把形意的劲路放下,完全要换一种劲。换什么劲?换太极劲”。他说这个叫“学拳容易改拳难”,“把原来的劲路放下并不容易,但是你必须要这么做。这并不意味着形意拳不好,而是两个门派的劲路不同”,“等你把太极功夫练好了,掌握了它的劲法特点,你练什么都能出太极劲。就是练少林拳也可以练出太极劲,甚至甩赶马车的大鞭子都能练出太极劲。形式是次要的,关键是内在的东西”。

   李老师说自己传统、保守,从不敢说创新、更不敢说创造,那谈何容易?

   余功保: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也是一种“专心”。

   梅墨生:

   这也代表了李老师的观念,太极观念,他说,我只是把我跟前辈学到的功夫传给你,当然我传的过程当中肯定有我的体会,有我的理解,有我的取舍,前辈的东西不是不假思索的全盘接受,也不一定都全是对的,有些要不断的发展。我要经过严格的体悟、研究、揣摩,多年的体会才去做一点这样的事情。所以融会贯通、开宗立派谈何容易?这是老师当时经常跟我讲的话。他认为,现在有的人动辄就改变一些什么、创造一些什么,立一个什么派的太极,这个我不做。

   但是李老师说创派不是说不可以,那真是要集几十年的功力心血,开宗立派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说,我还到不了那个程度,其实李老师的太极功夫在太极圈内是公认的,可以达到抬手就有的功夫,但是他永远说不敢开宗立派,他只是要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传下去。不让它们在他的手上失传。

   余功保:

   保持传统是需要耐心、勇气和定力的。因为要面对太多的诱惑。

   梅墨生:

   他时常说,我现在教给你们的就是陈发科老师怎么教给我的,当然其中有我的一些劲路的体会,太极也不是僵死的,要有个人的悟性,个人的气质,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悟性不一样。但根本的东西是经典的,是不能随便动的。这其中既体现了李老师的理念也表现出他的为人。李老师始终有一种报恩的心情,他总是说一句话,陈家的拳、吴家的拳,我受恩于陈家、吴家,我得到了人家的学了人家的东西,我就要老老实实地传。

   他说我不是创新派我是保守派、传统派。

   我觉得这样的人让我信服。后来我想要拜在他门下的时候,他一再说,他已经关门了、退休了,岁数大了,不带徒弟了,总之是拒绝。当时和我同时还有好多人想拜在他的门下,李老师一概都是不收的。他说,你愿意学什么我就教你什么,我教不动了就让我的徒弟教你,他说你不必入门,入门有很多规矩,不自由。但是我一再表示,很执著,终于精诚所至,大约是在三年左右的时间,他同意收我们这一批,应该是最后一批,十来个人,那是1988年。

   我们虽然较早前认识,但一直就是以朋友和同道的身份交往。后来我们也变得很亲密。

   我印象中比较深的,也是比较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关于座位的事。

   每年在他生日的时候,在秋天,都是秋高气爽的,全国的太极拳爱好者和崇拜李老师的学员、弟子及再传弟子等,都要过来,一起为李老师祝寿,每次都是十几桌二十几桌。在拜师之前,我都是紧挨着坐在李老师的旁边,作为非常尊贵的客人,但入了门以后呢,就坐到旁边桌去了。后来我的师兄们说,这就说你已经进来了,原来你表面上坐得最近,实际上是客气,实际上是远的。

   余功保:

   这也是一种独特的中国社交文化。

   梅墨生:

   我从此就跟李老师学太极拳,也反复跟许多同门师兄做交流,我深深地感到了李老师的人品和功夫的修炼达到了如何的程度。

   我现在人到中年了,也算经历了不少、见识了不少。许多事、许多人如过眼云烟,但是李老师我却经常怀念。他为人诚实,在武术界也是有口皆碑的。在老一辈的太极拳界都知道他尊师重道、勤奋好学、质朴谦虚,这几个中国人所倡导的传统美德李老师身上都有。

   余功保:

   我接触很多武术家,有些是和李老师有过不少交往的,大家对李老师的人品、功夫还都是有口皆碑的。

   梅墨生:

   我是搞中国传统文化的,我觉得武之为道,品为上,德为先。这一点书法、绘画也完全一样。                     

   余功保:

   无品,格调不高,你的技术、技法再花哨,也是雕虫小技。无德,境界不高,胸怀就大不了,融不了三山五岳,容不下江河湖海,胸中无物,在拳,轻飘飘,在书画,笔下空荡荡,始终难以入流。

   梅墨生:

   修养是一等一的功夫,品德服不了自己,下笔难以自信,难以从容,心不正,拳不正,笔不正。品德服不了别人,书画作品就难以产生穿透心灵的感染力,太极功夫也难以去僵化柔。

   余功保:

   最难去的是心的羁绊,神的僵滞。

   梅墨生:

   “心死神活”,死的是杂芜、碎乱之心,活的是灵动之神。

   我跟李老师学习太极拳的过程,就是一个养心、养神,学技、学功的过程。

   余功保:

   当时是怎么学的?

   梅墨生:

   李老师经常给我们讲拳,讲拳本身,也讲一些关于拳的典故。开始主要是跟老师早期的一些学生、我的师兄们一起盘拳架子,然后李老师进一步给我们解拳,逐一纠正。

   我是一个学什么东西都很着迷的人,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追根刨底,好问很多问题。有时候礼拜天倒他家里,就我们爷俩坐着的时候,总是问了问题,自己当时也年轻,不管该问不该问,没有什么禁忌,许多别人觉得不好问的问题我都问,但是李老师基本上都是有问必答,而且他实事求是,不能回答的他就说这个事我也不懂,这一点让我很感动。那个美好的时光现在历历在目。

   后来1991年我就来到北京,有时候一年回去几次,再去拜访他,再去跟他讨教,直到他97年去世,应该说我跟他从学前前后后有十年的时间,中间是间断性的。

  

   二   梧桐栖凤      经权为武

  

   余功保:

   李经梧先生是四十年代北京太极拳一个人才辈出的时期中的杰出拳家。

   梅墨生:

   据我所知,李老师早年是跟王茂斋和吴鉴泉共传的弟子赵铁庵学吴式太极。在四十年代初中期他已经是北京著名的太极拳的五虎上将之一。大概那个时候,他也跟陈发科学陈式太极。

   后来抗战胜利前夕,赵铁庵离开北京走了,不知所去。赵铁庵临走把宋远桥留下的《宋氏家传源流秘谱》送给了我老师,一个原抄本,就说“我从此走了,你也不要找我了。”

   当时我老师主要还跟王子英学拳、学推手,我老师在王子英师伯那里得到了许多推手的知识。

   余功保:

   王子英是王茂斋的儿子,据说推手名重一时。

   梅墨生:

   当时王子英的推手在北京是数一数二的。李老师跟陈发科学陈式太极拳也非常用功,是陈发科最杰出的弟子之一。可以说进入陈式后,陈发科非常赏识他。应该说,李老师学拳有他一些客观的条件,他当时做生意,家里有资产,因为老师的岳丈大人有钱有财产,在北京开买卖。所以我老师当时有经济上的条件,学拳相对便利一些,比如说请车接送老师,安排时间、地点等。加上他用功、有悟性,深得陈发科真传。

   余功保:

   陈发科是陈式太极拳在北京的发扬广大者,他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弟子、学员,对后来陈式太极拳的发展起到巨大作用。

   梅墨生:

   李老师对陈发科感情很深,他经常和我们说起陈师爷的一些往事。

   听李老师说,陈发科教拳也很有特点。陈师爷人很朴实,他以教拳为业,陈满口河南土话,别人开始都听不太懂,他的功夫实在是太好,但不善讲,所以跟他试手的人很多,佩服他功夫的人也很多,真能跟他学拳的人并不多。因为他手很重,又不善言讲。你若问他怎么推手,他就告诉你说:就这么推,亲自给你示范,劲一发出去,一般人受不了。所以当时能够跟他接手,敢跟他接手的,也就三五个人,其中就有我的老师,还有孙枫秋等。因为孙枫秋是吴式同门的师兄弟,又跟他同时拜在了陈发科师爷门下。他们感情也很好。当时在小五洲百货,我老师是老板,孙枫秋是副老板,所以他跟我老师特别好,他们又是山东的老乡,几乎就是同时先拜吴式门派然后又拜陈式。

   陈发科一生与人交手无数,从无败绩,但是不长于交流,一般人也不敢跟他学。我老师1米75的个儿,山东大汉,身体也很壮,按我们老师的话就是份儿大,但是和陈老师推手,基本上搭个三两个圈就被发出去,也很难受,多推就受不了。

   李老师对陈发科师爷从心里佩服、敬重,在生活上也很照料他。他跟我们说,你们陈师爷那功夫,是真正的过硬,是一代大家。

   余功保:

   陈发科的贡献不仅在功夫上,他第一个全面、系统把陈式太极拳从乡村带到城市,又破除旧的成见、规矩,大范围传播陈式太极拳,是陈式太极拳的中兴人物。

   在他之前,北京,包括全国各地,对陈式太极拳的了解认识很少。他让社会上很多人知道了陈式太极拳,学习陈式太极拳。从这一点来说,是太极拳发展史上具有突出历史地位的人物。

   梅墨生:

   李老师的另一位师父是杨禹廷先生。

   那是在建国初期,我的老师因为慕杨禹廷师爷的名,佩服他的为人、人品、风范,就正式拜在了杨禹廷师爷的门下。

   余功保:

   北方的杰出吴式太极拳家大多都出自杨禹廷先生门下。杨老性情淡泊,品格超卓,功夫精纯,为太极名师典范。九十多岁,无疾而终,得太极真髓。

   梅墨生:

   杨禹廷师爷德高望重,特别是为人厚道,在武林广为称颂。所以实际上李经梧老师是跟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这三位是正式拜过的正式弟子。王子英属于受益很多但是始终没有正式拜师,但是很得王子英老师的厚爱和指教。王子英家里本身有买卖,不以传拳为生、为业,再者就是王子英这个人脾气大,极为爆烈,他也不怎么教人,第三就是他的功夫高,自恃甚高,与人交流少。所以他的名气并不很大。甚至不是专门研究太极拳的人,并不知道他。

   余功保:

   解放后李老师也参加了一些重要的太极拳活动。

   梅墨生:

   是。李老师就参与过国家体委简化24式太极拳、88式太极拳的编定工作。建国以后国家体委推广太极拳运动,他就受聘在一些部委教太极拳。也受聘担任过武术队的太极拳的教练和裁判工作。后来一个机缘吧,就到了北戴河气功疗养院工作。举家都迁过去了。北戴河气功疗养院是我国第一个国家政府办的气功疗养院,主要研究、运用中国传统健身方法进行健康康复治疗。李老师就去那里做了太极拳的教练,一直到退休。

   余功保:

   李经梧先生在太极拳上是比较全面的,精通陈、吴两种流派。                       

   梅墨生

   其实他会的还不止两派太极。现在流传的六派太极,李老师会四派,杨式、孙式、陈式、吴式。他在孙式、杨式上也进行过钻研,和名师进行交流、切磋。

   他练武那是一等的素质,他的功夫确实是把陈式的刚柔并济、吴式的柔化、孙式的灵活,和杨式的舒展大方融会一起,后来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也符合他的武学主张,他认为,各种拳法本质上是互通的,经权互用,不管练那种拳,必须要掌握最根本的规律,那是基础,也是最高级的,掌握了它,你的拳就活了,往来纵横,随心所欲。他教人也是注重发挥每个人的本身特长,让你最大程度开发出自身潜能。

   余功保:

   李老师一共教过有多少学生?

   梅墨生:

   他这一生教过的人大概得过万人,40年代在太庙教,50年代在北京教,在北戴河更是一批一批的学员,每年疗养院都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学员。教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而且传播到海内外,全国很多省级的武术教练,那都是很成名的人,都对李老师的功夫和人品十分佩服。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海外慕名而来的人更多了。

   我的中国画的老师李可染先生,那是大师,都曾经向他学过拳。

   李老师对待学员都很诚恳。但他自己不大谈对人的好,为人也极淡泊,很少背后去说人家的好或者不好,但是就功夫的角度来讲,他跟我们弟子也还是说一些评定的东西,因为这样可以帮助提高我们的分析、鉴别能力,他主要是说可以跟谁来学东西,谁是有真东西,谁没有真东西,在内部教学时,他还是有他的一些说法,那是属于课堂教学的方式。但是对外他不会去评价别人,而且也对我们谆谆告诫,少去说别人的是非长短,要静下心练功夫。

   余功保:

   有的拳家本身练的很好,但不一定很会教。李老师长期担任教学、培训工作,也培养了很多优秀学员,他在教拳上有什么特点?             

   梅墨生:

   我有很深印象的是,李老师说,很可惜,我的书读得少。所以他深知懂理的重要性。他就尽量少让别人走弯路。他把自己几十年练拳所经历的每个阶段,结合拳架细致地给我们讲。

   另外,练太极拳一定要有悟性,要练,如果不练,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如果没有悟性怎么样也练不成上乘的功夫。所以他非常重视实践,几十年如一日,即便是在他八十高龄的时候,还在走一些套路,尽管一些低的式子他不再下去了,但还是一直在走。有时候他坐在椅子上以意打拳,活到老,练到老。他也是这样要求我们。

   余功保:

   很多道理,必须要把拳打到一定的量,才能体会出来。

   梅墨生:

   他所打拳就是“由招熟渐悟懂劲,由懂劲阶级神明,先求开展,后求紧凑”。他说我年轻的时候是练过非常刚的陈式,那个时候我在场子里一震脚,那真的是很刚的,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功力修养的加深,就慢慢收敛了,由刚变得越来越柔,由开展变得越来越紧凑,其实就是变得越来越内敛。

   他说太极开始要画大圈,后来要小圈,到最后没圈,变到没圈的时候,变成一个点,就在这一个点上就有了阴阳、有了虚实,得了太极劲,就可以让你失中或得中,最后连这个点好像都没了,化于无形,,全体透空,无形无象,归于无极。这个时候就浑身无处不是太极,浑身无处是太极,用时则有不用则无。

   他说有时候我把人发出去,我其实不知道是怎么发出去的,我太极功夫上身的时候,用意则有,不用意则无,有的时候还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所以不要执著于形象。

   开始学的时候就像写楷书,写毛笔字要从规矩学起,开始要一瞥一捺到位、笔笔送到,不能划过,转折之处要交待分明,曲直、方圆、藏露都要交待清楚。   

   他和我说,你情况特殊,你对中国书画有功夫和专长,所以你来体会太极拳有你的便利之处。他说太极拳领悟的悟性到最后,每个人都要根据自己的气质和灵气来领悟,你要从这个角度一定有你的与众不同之处。

   他给我们解释,说我自己七八十岁了,现在提一篮子鸡蛋都提不起来,但是你一旦朝我有击打之力,你给我意、给我力,我感到了你的劲力我就要还给你,这个时候就要有意,我这个有意就还给你了,而且你给我的力越大,我还给你的也越大,你给我的越多我还给你的越多。这个东西就叫化劲,他说我就是浑身无处都有,怎么用都得手。

   这一点我们在日常跟李老师摸手、他给我们喂手、说手的时候,都有体会,他想放人,他想往哪个角度放,就给你放哪个角度,他可以同时两次给你放同一个角度。

   所以他反复强调,练太极拳要从理上参透,同时身体要有练到,他说太极拳不是说来的,太极拳是悟来的。他不讲哲学,但是他的话里充满哲学的道理,浑身无处不是太极,一身就是太极,处处一太极,当我的意念放下的时候,我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老头,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一篮子鸡蛋都提不起来。所以太极拳借力打力就是这样,你要先给我一个力,我才能还你,如果你不给我力,我就不打你。太极拳很少主动去打人的,不把自己进攻的劲路暴露给别人,所以它等着别人,后发先至,以逸待劳。他说太极拳的意是直线,但劲路是曲线,是圆的。由大圈到一个点,所以接你这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力越整,发得越远。所以打练过功夫的人反而比没练过功夫的人发得更远。如果他要有打我的力,不管他练没练过,劲儿发的越猛越大,还回去的越大。

   余功保:

   太极内功是他传授的一个重点,也是重要特色。他在讲太极内功的时候是如何说的?

   梅墨生:

   他是很实事求是的人。反对不着边际的虚浮。在80年代初,他出版了一个太极内功的小册子,这个也是对武术界和气功界的一个贡献。讲的都很实在。那上面一些东西是他多年练功秘不外传的。

   我曾经就后来的一些气功问过李老师,他说,那些气功老师的东西有的我看不懂,不懂就是不懂,我不知道那些个东西怎么样,但是我觉得有点儿玄,这是他的原话。他说人的所有的能量不能离开人的本身来说话,但是至于在本身能够发挥出多少,产生多大的健身效果,那要看个人的修炼。他说太玄的我看不懂,那跟咱们不是一路。

   他的太极内功除了受益于陈家和吴家,还受益于胡耀贞,也对他有过指点。

   李老师教拳非常重视练拳要从规矩学起,要一招一势做到家,他很重视盘架子,但同时重视推手,要从推手中体会劲路,知己知彼,他也感叹太极真功越来越失传,现在在公园练的很多都是太极操而不是太极拳,当然太极操动动比不动强,但那已经不是太极拳内功养生的真谛了,太极真正养生的功夫失落了很多。他说我不能绝对地讲太极功夫一定是老辈的比现在的强,因为每一代都有好的有不好的,但是总体来说现在的人不如老人那样专心致志。

   李老师说,像你陈发科师爷,一天甚至打几十趟拳,所以你陈师爷的手一般人根本接不了,一抬手,眨眼之间,一二三就已经决出胜负了,甚至连三都不用,一二就决出来了。建国初全国有一次讨论太极拳比赛的规则,说多长时间决定胜负,有的说要半个小时、二十分钟、一刻钟,陈发科说用不了,就一二三,连喊三都不用。如果不是练出真功夫是假名家,怎么能够做到这一步呢?

   余功保:

   过去干扰也少,诱惑也少。现在动摇情志的东西太多。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发扬太极拳。因为现代,所以太极。

   梅墨生:

   李老师说拳从来都是朴朴实实的。他说拳来源于实践,来源于生活。

   余功保:

   生活的本质就是朴实的。

   梅墨生:

   他从生活中悟拳的一段典故很能说明这一点。那是四十年代的事,李老师回家探家的时候,跟母亲推碾子,牛犯懒不走,李老师拿着扫米的笤帚,向前去打这个牛,这个牛拉着碾子,噌往前一跑,李老师一下拍空,差点没闪身摔了,他突然从中顿悟太极拳劲。碾子中间有个轴,这个中心轴就是太极拳“守中”的中,中定,中轴,不失中,牛一转,就给你一个一晃的圆转的力,就把你的劲给卸了。牛接了一下他的劲,虽然没有还给他,但是至少把他的劲给化了,太极接人化力,理同于此。他说从那以后他就不断地揣摩,好像一下子贯通了,所以师傅教你,修行在个人。

   他还给我们讲过王茂斋悟拳的故事,也是来源于生活。王茂斋和吴鉴泉都是全佑的学生,有“北王南吴”之称。一开始王茂斋推手推不过吴鉴泉。吴鉴泉是他的师弟,王茂斋也是山东人,跟我们老师是老乡,有一次王茂斋回家路过一条小河,坐渡船,他看那个艄公划桨、摇橹,王茂斋于是顿悟太极劲,回北京再跟吴鉴泉推手,就平手了。吴鉴泉很奇怪地说:“师兄,原来推手你不行,现在你怎么忽然一下好像行了?”王茂斋如实相告,说我回去看船夫摇橹悟了太极劲,波浪起伏、往返虚实。李老师跟我讲到这件事的时候说,每个人领悟太极拳劲的因缘不同,但都是用心。

   余功保:

   就像拳论说: “虽变化万端,而理为一贯”。有心万物皆有源。

   梅墨生:

   除了前边说的他强调规矩以外,李老师讲太极拳还很细致地讲“松”。不能松,就不入太极之门,但是松到什么程度,如何松?不能像现在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里练太极拳那样的,像摸鱼一样,那永远太极功夫不会上身。他说,要松而不懈,松的对面是紧,要紧而不僵,但何时松何时紧,此中大有学问。太极功夫八门五步八法,棚、捋、挤、按、采、列、肘、靠,太极功夫有的人善打棚劲,上手就棚住,不让你往前动,把你的来劲一下子闷在这。还有的人善用引劲,往后引代,接住你的力点,往后划带,这也是一种接法。八法,他说能真正得一二个劲已足以成名家,但所有这些劲要很好运用。都要做到“松”。

   余功保:

   得“松”者得太极。

   梅墨生:

   李老师说,太极拳真正修道得道,浑身无处不是拳。十三势,浑身全是,四正四隅,八面八方全都圆了,无凹凸了,那就是真正到了太极拳浑圆的功夫。太极拳无非是开合、阴阳、虚实、刚柔,这些自如的转换,不完全“松”就做不到。

   李老师教拳都是从切身体会中来的,没有故弄玄虚,很高深的拳理他都是用很形象的比喻,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解说“虚灵顶劲”。这是太极拳最重要的一个要领。他说虚灵顶劲的一个核心就是 “不丢顶”,关键是“顶头悬”,怎么体会“顶头悬”?当时因为我练形意拳出身,有时候放松得不够,李老师就从墙上摘下来他的一件上衣,他说,你看,我一拎这个脑领,所有的前襟后摆袖子自然就垂下了,这叫提纲挈领,他拎着衣服一抖落,衣服全都顺下来了,他说你在打拳的时候,虚灵顶劲的时候,你只需要往那一站,想着这个地方是你的脑领,一拎你这个地方,整个下边前后左右中全部松垂下来了,这个时候的松垂状态就是太极的松、空。我一下就明白了。像他这种教法一辈子都忘不了,特别形象。到今天我练拳,我往那儿一站,马上就想起李老师当年跟我说的那个松的状态,现在我有时不打套路、不盘架子的时候,只是往那一站,就能迅速的进入太极状态。

   余功保:

   因为李老师拳都是切身体验过来的,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真在哪里?真在实践。

   梅墨生:

   这样的教学很生动,而且可以举一反三。比如拎衣服,你把衣服拎起来,一抖落,只要你一松垂下去,胸腹是空空的,是松垂的,如果你不能把衣领提起,那就光是松了,就瘫下去了,那个叫松懈。太极拳练的就是不丢顶,不丢这个衣领提起的顶。你不要去想那个不紧的地方,你要想那个一下就能让你整体空下去的地方。

   余功保:

   您觉得李经梧先生在太极拳上的主要有哪些突出特点和贡献?

   梅墨生:

   他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但最突出的我想有以下几点:

   第一,破除门户之见,开放式的学习交流。融汇四家的功夫于一身,成为自己的一个拳风,等于是自开一门,虽然李老师一直不这么说,但是我认为他的确是融会贯通。他没有任何成见,只要能学可学的,他就学习,非常好学。

   余功保:

   我也听原来北京汇通武术社的老师讲,李经梧先生也经常去那里和大家一起切磋。他的思路很开阔,这在当时还是很可贵的。

   梅墨生:

   第二,功夫精纯、精深。李老师的太极推手功夫、技击功夫是公认的。他自从到了北戴河以后,几乎不参加外边的一些事情,不宣传张扬。那个时期,只有我在1989年《中华武术》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他还一再不让写,虚怀若谷。这使得他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拳的本身上,功夫一再提升。

   第三,把太极拳运动运用于养生保健。因为他后来在北戴河一直做这个事情。不断探索,很多人在跟他练了太极拳以后转病为健康,转弱为强,例子不胜枚举。

   第四,实践和倡导太极内功。他认为内功是很关键的,他最早明确的、系统的提出太极内功的概念,还出版了关于太极内功的书。非常畅销。李老师生前曾让我摸过他的丹田,我觉得从丹田到命门,有一个整体的,大约半尺宽的气带。

   第五,真正做到了拳人合一,功夫和他人生境界修养品行合一。自然淡薄、恬淡虚无,这是真正太极拳练习合道的境界,是中国道家文化哲学的境界。他绝不像社会上有些人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他真正达到了这个境界。我非常敬重他这一点,视名利如浮云,不愧为一位太极大师的境界。

  

   三   那一“线”的风情

  

   余功保:

   您是专业搞书画研究和创作的,成就卓然,同时对太极拳又有很深入的研究。从文化的角度透视太极拳,是研究、发展太极拳的一个很要紧的环节。

   文化是体,太极拳是用。

   梅墨生:

   太极拳与中国传统文化,这是我很感兴趣的一个话题,也是我研究的一个课题。

   我过去在中央美院教了几年书,在全国各地也搞过很多场讲座,在各大艺术院校和一些综合性大学,如北大等,我都是在讲,中国的文化是文武之道,一张一驰。

   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所理解的文质彬彬的“质”实际上就带有武的含义,带有侠士的含义。我认为先秦文化是在“儒士文化”的同时还有一个“侠士文化”。

   余功保:

   这种结构影响了中国文化几千年。

   梅墨生:

   当时有很多著名的纵横家,也有一些著名的侠客。比如荆轲等,有一种侠士的文化在。中国的文化从来就是说文说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余功保:

   侠文化是渗透在中国人骨髓里的东西,可以说是一种激扬的情志,也可以说是一种浪漫情怀。后来武侠小说、功夫电影的流行,和这种内心身处具有的情怀很有关系,提供了一种接受的土壤。

   梅墨生:

   这些都是武术发展的基础。是人文的、社会的土壤。所以从很早就开始,武的定位就不是简单的技术层面,不是打打杀杀的工具,它包含了社会责任、人的价值等因素。

   余功保:

   就使它成为“道”具备了社会基础。

   梅墨生:

   我从小好文好武,好文好武几乎是同时的,我好武比好文稍微晚一点,自打好武以后我感觉对我来体悟中国文化很有益处。

   比如我进行的中国艺术理论史论方面的研究,从理解艺术、理解文化的角度,我感觉武术特别是太极拳,对我帮助很大,给我启发的东西非常多。所以我在许多大学和全国各地的艺术讲座里,我曾经多次提到太极拳学、太极文化,提到中国的武学,他绝对不仅仅是争勇斗狠、或者说是“粗人”的事情,真正的武术大师也决不会是一介武夫、只逞匹夫之勇,一武匹夫成不了武术大师,真正开宗立派的很多都是文化修养很高深的。

   从我个人来说,我爱好太极拳第一是养生,第二是养性,再下去才是技击什么的,我不是仅仅抱着技击的目的去练的,张三丰也讲过:“详推用意终何在,益寿延年不老春。”实际上太极拳的创立恐怕就与中国道家养生哲学有关系。我觉得太极拳的上乘功夫就是要练到这种境界,人的心态,阴阳匹配、平衡阴阳、不刚不柔、不温不火、温良敦厚,练到这种生命的境界。但我觉得在练习中技击的东西也必须要懂,要明白,要练。

   余功保:

   有很多的要领只有再研究技击原理中才能体会到,才展现出来。其实现代社会只单纯追求技击的练法、目的去学太极拳的相对比较少。

   梅墨生:

   我把太极拳作为体悟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手段,一种捷径。

   太极拳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太极拳以一个中国古典哲学的名词“太极”来命名,这就非常独特,中国内家的三大流派形意和八卦也有这个意思,其他的拳法很少。

   “太极”是中国古典哲学的一个最高的范畴、最终极的一个范畴,用最大的一个哲学概念来命名拳法,这本身就说明它有包容天地、含纳文化的性质,我迷恋太极拳和这个有很大的关系。它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爱好,这里边有很深的文化情结在里边。

   太极拳的包容性在于它给不同的人都提供了理解和体验的空间,有什么层次的人就能体会到什么层次,同是一个太极拳,见深见浅,见高见低,真的是因人而异,因修养而异,因功夫而已,因师承、传授、见识而异,是一门难测高深的武学。从这个角度,我拿它来体悟中国文化的时候我就想,太极拳论是非常好的哲学著作、美学著作,用于中国书法绘画许多理念都是最高级的。

   余功保:

   许多优秀的古典拳论,都可以当作纯粹的哲学文章来度。有些指导原则,直接用于书画等艺术创作实践都有很精确的对应性。这说明中国文化的一贯性和大同性,也说明太极拳理阐释的是生命运动很本质的规律。

   梅墨生:

   我将来要写一篇文章,写太极拳论和书论、诗论音乐理论的相通关系,这是一个课题。我作为一个太极拳的习练者、传承者,作为一个太极拳学的爱好者、研究者,这是最抓住我的亮点,就是它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生理运动,一个技击的功夫,它的背后有非常深的丰实的文化内涵。这个文化内涵非常具体微观,到我甚至可以运到中国书法的一点一画,用到中国书法体式的创作之中。

   余功保:

   太极拳和中国书画都讲究“生动”,拳不能练的死气沉沉,要充满生机,内气运转,心康体健。书画虽为静态,但静中有动,要有一种活泼泼的灵动之态。

   梅墨生:

   太极拳要有精气神,书画同样要有精气神。书画的精气神是以人的精气神为基础,人没有神作品难以有神,所以提高人的内在的修养是作品升华的要素。太极拳是提高人的素质修养,特别是内在的修养大有裨益。

   过去很多大书画家在综合修养上是很注重的,现在的一些书家、画家在创作上显得不厚重,作品显得单薄,为什么?一个根本点是自身的“内功”不足,元气太弱,这是和形体强壮不同的一种感觉,就是你有没有大的平衡感,大的格局观,太极拳就必须要有这种大气的感觉,练起来如长江大河,连绵不断。

   余功保:

   连绵就是气要通,气足才能不断,无源之水非断不可。

   梅墨生:

   太极的一个要素就是“和”,和谐,阴阳平衡,刚中有柔,开中有合,斜中有正。整个系统浑然一体。

   余功保:

   太极拳的“中”就是一种动态平衡原则,“和”就是动态平衡的状态。太极图是太极理论的意象图,核心关键,全部奥妙在于中间的那条“S”线,“中”不一定是“直”,“S”线是曲的,随曲就伸就是“中”,S线的弧形,体现了刚柔相济的运动模式,既有含,又有张,用意不用力,与外周圆形交融,灵动中有浑厚,婉转流畅,若即若离。阴阳在这条线上融合,部分彼此,这就是“空”,也是“实”。  那一线之间蕴含千般玄机,一线两边运化万种奥妙。

   梅墨生:

   线条是书画的基本元素之一。从小中要能见大,一笔中要能把盈虚消息、百般韵味体现出来。初练时,张弩之气还很明显,如练拳,大圈鼓荡,功夫精纯了,就叫笔法老辣,什么是老辣,就是不做痕迹,大巧若拙了,形式的东西少了,没有了。如练圈,小圈,无圈了。气清了,东西厚重了。

   李老师在推手上就讲,技击的高境界是没有招,有招手就低了。他在后期和人推手基本上两脚平稳站立地面不动,手上举重若轻。

   余功保:

   我仔细看了李先生的一些推手录像,在落实太极拳论中所阐述的敷、盖、对、吞几个字上很生动。深得阴阳运化之妙。

   梅墨生:

   他的推手给人的感觉很有活力,即使在八十高龄时,推手所展现的气势还是很充沛。这就是内在的修为。靠力是不行的。

   余功保:

   比年轻时更有韵味,更加沉雄。年轻时的锐利已经化为厚重了。

   梅墨生:

   这和作画一样,体现出老而弥坚的风骨。

   余功保:

   太极拳行拳的“势”与书画创作的“势”,它的套路的结构与书画的章法布局都有呼应之处。

   梅墨生:

   我就想,懂了太极劲的人,体会了太极功夫的人,你再从事书法创作的时候,你的气象、用笔用墨的劲力,对于内劲的表达,肯定跟不体会太极的不一样,所以我的字画当中总有这种因素在。

   宋朝的大诗人、书家苏东坡说,“刚健婀娜”,含刚健于婀娜之中。大书画家米南宫说,“沉着痛快,刚柔并济”,这就和太极拳所要求的是一样的。太极拳要求修炼行功沉着、轻灵,这是一对矛盾,但是这对矛盾要体现在你举手投足之间。在书法上一样,如果一味的使劲,强调物理的劲,表面的力,就不得其法。把宣纸戳破了就有力吗?那绝对不是。书画中线条的有力绝对不是简单的外表的力,它是一种内在的力。这种内在的力就是所谓的内涵。太极拳要求既要往下沉实,又不是铁树生根的沉实,这与外家拳不同,气往下沉的时候,还要迈步如猫行,落地无声很轻,既沉实又轻灵,跟书画非常一致。中国画大师黄宾虹画的画,用笔就如同一位太极拳大师,我经常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书家、画家,也用国画大师、书法大师的笔法来看太极拳家的行拳走势,用太极拳家的行拳走势来揣摩中国书画的挥毫用墨,他们之间有一致性。

   当我谈某个太极拳人的风格的时候,我完全可以用谈诗的风格、谈音乐的风格、谈书画的风格来比喻,比如行拳自然、舒展、行云流水、气势功力深厚、沉雄、拳势浩迈、拳势绵密、手法细腻等等。

   余功保:

   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就是“拳不是拳,画不是画”了,手上有拳、有画,心中只是太极。

   梅墨生:

   书法如心画,任何一个笔法、一个点划出手都是一个人心性的显现。刚性的人写出来的线条是比较刚的,比较柔和的人写出来的线条笔调就比较温柔,大气的人他的线条是比较开放的,一个比较琐碎的人他的笔调相对是比较内敛的。

   字如其人,如其人的什么?如其人的心性、气质。太极拳千变万化,每个人都会打出各自的气质,会因为个人的体质、修养、悟性不同而不同,太极拳的魅力也在这。它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大同而小异,这一点也说明了太极拳的包容性和它蕴含的东西特别丰富,它不是枯燥简单的套路,何况太极拳本身还有六大门派,六大门派本身还有那么多传人,就像中国书法一样,那么多体式,就字体来说,真、草、籇、隶、行五体,这和太极拳也有些内在的巧合。同样是楷体里又有万千风格,太极拳同样是杨澄甫所传,一门杨家,打出来以后由于弟子传授的不同,差异就有了。郑曼青打的那么内涵文雅,董英杰打的就那么浩荡沉雄,同样都是杨澄甫的弟子。

   有些门派同一个招术、架势,有许多式子上由于传承的不同,演化的不同,有差别。比如同样的白鹤亮翅,在杨式是这样打的,陈式就是那样打的、吴式是那样的。有的连名称都不一样,有的叫倒卷肱,有的叫倒撵猴,一本万说。过去禅宗有一个说法,月映千川,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然而映到下边一千条河流里就有一千个月亮,当我们看形而下的月亮的时候,河里的月亮是一千个,看天上的月亮那个本只有一个。太极拳也是这样。

   余功保:

   禅宗说“一花开五叶”,也是这个意思。五页各不同,但均为一花所开。

   梅墨生:

   对,这个“花”就是中国文化之源。

   太极拳的发源创始究竟是陈家沟还是武当山,是张三丰,陈王廷还是其他人,目前还有争论,有些史据还在记考。但太极拳衍生于中国博大精深的古老文化,这是事实,这是源,无论你认谁为祖,这个太极拳的源变不了。

   真正的源是中国文化,包括道家文化,儒家文化、甚至佛家文化等。

   太极拳相对来说我认为道家的东西占六成,儒家的东西占三成,佛家等其他的文化也有一定的比例。比如讲中道、中庸、平衡,这是儒家的东西,但是道法自然、以柔克刚、以退为进等思想是道家的东西,在太极运动里体现的更多一些。

   所以说太极拳是中华文化整体塑造的武学学问、文化、功夫,这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太极拳本身也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学问,还是一门功夫,文化,完全可以说是“太极拳运动文化”。为什么要加运动?因为如果我们只说太极文化,那也可以是哲学文化。

   余功保:

   太极拳是以运动的形式体现文化的精髓。运动中蕴含精神。

   梅墨生:

   中国易经讲,形而上者之为道,形而下者之为器。太极拳是以它的运动方式来体现中国的文化之道,极抽象的哲学的高度和最具体的形而下的具体的招式圆融在一起。

  
梅墨生画作之二
梅墨生画作之二